橡胶树,你流的是什么?

来源:新民晚报 修晓林 作者: 发表时间:2014-12-21

  1968年的岁末,我们上海首批千名知青进入西双版纳辖区的第一夜,著名的小勐仑热带植物园里,金训华、庄洪和我,漫步在幽静的林荫道上。数不清的花草树木掩映着一幢幢闪着灯光的青砖红瓦房,身后,是缓缓流去的罗梭江和在晚风中晃悠的吊桥。同来边疆的伙伴们,都在远处的旅馆里说笑。深蓝的夜空中弥漫着莹澈的薄雾,在月亮四周形成了一圈柔和而完整的彩晕。鸟儿在墨绿的丛林中争相啾鸣,空气中含有各种野花的香味。庄洪是上海市第六十四中学的六六届高中生,与我同赴边疆。他脑袋瓜灵活,敲开了一间房门,请出一位科技人员为我们作向导,参观“植物王国”中的各类奇花异木。金训华与庄洪同龄,当时的上海市革委会上山下乡办公室委派他护送我们这批“老三届”到达云南生产建设兵团。这天晚上,他显得特别高兴,和我们说了许多话,我印象最深的,是他说自己的脸很像董存瑞。我们参观了望天树、石忻、红椿、楠木,还有香料、纤维、染料、树胶植物,以及十余种竹类和红、白藤,又在手电光的照射下,看到了名贵的中草药砂仁、三七、杜仲等。在勐仑植物园中,我第一次抚摸了三叶橡胶树那带有隐隐白色斑纹的躯干。我又闻了闻刚才揉碎香茅草的手指,那清香,醒脑又醉人,我觉得,未知的生活也应是这般香甜。多少年后,当我回忆此情此景时,心头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因为,在参观小勐仑植物园后不久,金训华和庄洪都为祖国的边疆建设献出了年轻的只有二十出头的生命。一个是在白山黑水间的湍急河流中,一个是在南疆密林的山坡上。那个急风骤雨的夜晚,从云南返沪又到黑龙江落户的金训华,眼看咆哮的江水冲走了岸边的圆木,心急如焚,带头跳进了冰冷的河水中,他奋力拖回了几根木料,顾不上休息一会,再一次扑向翻滚的波涛,最后壮烈牺牲。很快,他成为全国知识青年的学习榜样,到处都能看到那幅气势磅礴的彩色宣传画。浪涛中,金训华侧着身,挥着手,大声喊着什么。庄洪与我分在云南农垦的同一个连队,从相识的那刻起,我们就成了好朋友。没想到,1969年春节后,上山劳动的第一天,当他挥舞利斧放倒一棵参天大树,喜滋滋地看着它轰然倒地时,一棵被藤蔓扯断的粗枝从远处飞来,恰巧击中了他的后脑。庄洪倒下了,没留下一句话。这时,庄洪的老母亲正在上海等着宝贝儿子“书报平安”的信件。这位风华正茂的青年,被农场老工人和知青安葬在静静的小山岗上。1984年,我曾登上那座静静的小山岗。山岗的四周是环环相绕的橡胶树,胶林的根系,已深深地插入了那座墓穴的底部。面对倾斜的墓碑、塌陷的墓穴,我心中翻滚不已,泣不成声。那时,许多知青都曾将一句名言抄写在笔记本中:“我们的事业并不显赫,但将永远存在。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上海奔赴云南边疆的十余万知青同当地老农垦亲手种下的几百万、上千万亩橡胶林,如今已成了胶乳的河、胶乳的海。

  我时常想:橡胶树啊,你流的是什么,是芬芳的蜜吗?让人们忘却黄连般的十载;是知青的血汗和泪水吗?把层层叠叠的绿色山峦灌溉。是的,这些都是。然而,我们首先想到,那雪白乳泉流淌的,必然是一次比一次更为充实的客观回顾,是一个关于丢弃一种收获又换取另一个收获的久远故事。

  三人曾同行,如今只剩我一人。面对死者,活下来的人所感到的幸福和责任,只有在不忘记死者和过去的基础上,那才是实实在在的。历史也是不会忘记当年的“老三届”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