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瓜拉彭亨的椰林之后,我们家搬到关丹的胶园。离开椰林之后,就没有再回去,再回去也没有椰林了。离开关丹之后,也没有再回去,再回去也没有胶园了。
小学六年级那年,1960年代下半叶某一天,我们家从彭亨河口的小渔村搬到小城关丹边郊的胶园。胶园在小城东北,沿着长长的惹兰武吉乌比往锡矿古镇林明,过了Jalan Lim Hoe Lek路口,右转,拐进路外一条碎石小路,就是罗弄武吉乌比。
60年代末的关丹没有几条街,城中的体育馆才要兴建,那些武吉乌比的巷弄还是片片橡胶园。我在胶园度过了惨绿青涩的少年岁月,那是人生最重要的成长时期——初中快念完了,不知道能不能念高中,或要到什么商店当伙计,高中念完了,要干什么活去,还是到西海岸的大城去——生命中充满了不安但美好的未知,那是必须自己做点什么选择的摆荡的日子。
我们家租赁了一栋木造房子的半边,有房两间,房东老夫妇是福建人,与小孙子住另外半边。屋外有间小屋,给我们当厨房,小屋后有番石榴树与木瓜树。屋子周遭都是橡胶树。胶园深处有条溪流,小溪过后是阴森森的热带雨林了。星期天父亲没上班,有时会带我和房东的小孙子跨过小溪,到林中砍伐树枝当煮饭生火的木柴。中学时常想象那里有通往马共营寨的小径。
那个时代的课本一定会提到橡胶与锡是马来西亚两大物产资源经济命脉,橡胶树从巴西移植热带南洋。小时候住在椰林,只看过猴子上树摘椰,从来没看过橡胶或割胶。搬到关丹之后,生活在胶林之间,鼻子所闻也是橡胶乳液味道。乳白色的胶液像小时候喝的司各脱鱼肝油(Scott’s Emulsion),沿着划开树皮后的胶漕流到胶杯,像慢动作的小瀑布。我放学回家时,工人已收胶完毕,但残余胶液凝结黏在漕外树身,斜阳下点点生光,胶味仍浓烈。胶园有风,胶液的味道飘扬在风中。
橡胶树干高耸笔直,一株间隔着另一株,叶茂密,葱郁深远之处时有虫鸣声,或鸟声啁啾。林木间多样品类的野生花草藤蔓滋长,绿色无边的草丛是各种昆虫蚂蚁的宇宙。日落后,晚风起时,橡胶树似乎随着天色渐暗而睡着了,任树叶呼呼作响。在夜的静谧中,世界并没有停止活动,夜虫时鸣时歇,有时山鸟夜啼,群蝠乱舞,邻家的狗吠邻家的狗,或追吠骑脚踏车经过黄泥路的人。我高中毕业后,夜归时就常被狗追。
某个季节的夜晚,林中响起橡树果实噼啪噼啪爆裂的声音,仿佛生命成长到档不住的时候,就会爆裂开来。橡胶籽颇坚硬,捡集洗净后正好当玩“曼茶剌”或马来播棋(mancala/ congkak)的棋子。
某个季节,似乎是东北季候风带来的雨季过后,茂盛的绿叶转成枯黄,纷纷落下,堆满地面,一片荒芜景象。东海岸雨多,雨停后胶园依旧潮湿,经过若干时日,落叶腐蚀,只剩叶脉,捡来着色后可作书签。(来源:马来西亚南洋网 作者:张锦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