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日报- 薛媛媛
主编的话
八千湘女上天山广为人知,五万湖湘子弟下云南却鲜有人晓。那里自然条件无比酷烈,垦边植胶规模更大,使命更重。
橡胶是国家实力较量的筹码,中国曾被视为天然橡胶种植禁区。新中国成立初期,数万湖南青年移民云南,在自然条件极其恶劣的原始森林中为国家种植橡胶林,一代代湖南人为此浴血奋战数十年。傲视世界的中国胶乳,是从湖南人的血汗和精神中流出来的!
湖南作家薛媛媛在邮局排队时偶然得知这段被人遗忘的历史,历时三载,三下云南,跋涉数千公里,采访了500多位湖南支边人,还原了那段真实、壮烈的历史,记录了湖南人为中国橡胶事业创下的辉煌业绩。
1、中国,百年橡胶梦
现代人离不开橡胶,小到导线和脚上的胶鞋,大到卫星、战略装备等。但《大英百科全书》第10版却记载道:橡胶树仅仅生长在界线分明的热带地区——大约赤道南或北10度以内,以外的地区为种植橡胶的禁区。如果这个结论成立,中国,即使是最南端的海南岛,也处于北纬17度线以北。
西方野心家一直对中国实行橡胶封锁。他们宣布:一棵橡胶种也不流到中国。一些东南亚国家在美、英两国控制下,订出了苛严的橡胶“封关”法律,莫说偷运成品橡胶,就是把一颗胶果、一截橡胶芽条带往中国,当事者都要遭受监禁、杀头。但仍有人以无畏的胆识和智慧,冲破了禁区。傣族爱国人士、干崖第24任宣抚使刀安仁曾从新加坡买了8000株胶苗,种植在北纬24度50分、海拔960米的盈江县凤凰山。虽然最后只有一棵存活,但它向世界证明,中国冲破禁区种活了属于自己的橡胶。
1949年,中国的海南岛和雷州半岛开始种植天然橡胶,年产干胶199吨。但对新中国整个工业建设,这个数量微乎其微。橡胶的缺乏,直接威胁到中国的国防建设和国家安全。彻底解决对进口橡胶的长期依赖,种出中国人自己的橡胶,成为新中国关乎国计民生的头等大事。1952年,政务院决定开辟云南中国第二橡胶基地,在云南种植橡胶。1954年,中国科学家在云南试种橡胶成功,1958年,云南橡胶基地人力缺乏,举步维艰,严峻的局面惊动了中南海,专门开会讨论解决这个难题。王震向毛泽东汇报云南急需人的情况,毛泽东略加思索,果断地说:“我们家乡人多,可以调一些去开发边疆。”就因毛泽东这句话,中央秘密下达命令:调集五万名湖南青壮年奔赴云南,去完成这项关乎国计民生的特殊任务。
1959年10月15日,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迁徙在湖南醴陵、祁东、祁阳三县进行,数万湖南青壮年拖家带口奔赴云南支边种植橡胶。50多年了,他们在云南已有第四代13万多人。远在他乡的湖南老乡是怎样经历那段艰苦卓绝的历程的?
2、初到橄榄坝: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不能给毛主席丢脸啊
1960年金秋,祁东县由谭先桃、汪绪厚等率领1600多名湖南祁东人,历经20多天到达橄榄坝,随即步行去一队。走到太阳快落山,发现密林间有两幢茅草房,领队干部说:到了。大家傻了,面面相觑,呆呆地站在行李边。
刚建好的茅草房,用四根树杈杈和竹子绑成屋架,房柱、房梁、门窗、床铺、凳子、桌子,东西全是竹子做的,没来得及做门窗,房内四壁透风、里外见人,蜘蛛、白蚂蚁、蚊虫满屋飞。汪绪厚心里一片荒凉,但他没有流露出来,周围的人都用眼睛看着他,他有情绪,全队人都不会振作起来。“同志们,先把行李卸下。”汪绪厚带头搬卸行李。他说,“来之前我也想过,云南真像说的那么好,还叫我们来干什么?既然是支边,工作一定很艰苦。我们不怕艰苦。”
晚上有人起来,三间房都能听见屋后的撒尿声。半夜,有两口子带小孩睡,床垮了,夫妻双双落地,大人闹,小孩哭。哇!一个小孩哭。哇!一排小孩哭。远处忽然响起“喝呼——喝呼”的怪声,这是在湖南不曾听过的声音,人们吓得毛骨悚然。汪绪厚想,是不是狼和老虎来了?准备出去看,他妻子搬起木箱子堵住了门。后来才知道,是豹子嗅到人味从森林里钻出来了。
晨曦升起,汪绪厚起床,发现房的大门转了个方向,是大风吹的。“我们要回家。我们要离开这个不是人呆的地方。”一群人背着行李陆续站在他身前。汪绪厚说:“既然来支援边疆建设,肯定要吃苦的。转业军人在这里艰苦创业五年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呢?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不能给毛主席丢脸啊!”
我们是毛主席家乡人,不能给毛主席丢脸啊!也许这句话触到了湖南人心底的柔软处,湖南人冷静下来了。也是这句话,使人心很快安定下来。
3、新起点:蚂蟥、蛇、老鼠、马蜂、蚊子、蜈蚣、蚂蚁
湖南人来云南支边,只有一个信念,开荒种橡胶。这是我到东风农场采访时,朱泽华老人给我讲的话。
他告诉我,他们在原始森林里开荒,遍地是蛇。有天,他打开房门,发现一条蛇横在地坪,左边看不到蛇头,右边看不到尾巴,吓得他转头关上房门。从门缝里看见蛇走了,再打开门,发现左边和右边地坪的小树都被压死了。“有一次我砍坝,一举手,一条蛇在我面前昂起头,我吓得浑身哆嗦。旁边人说你手割出血了,我看到手往下滴血,马上丢下手中的茅草,原来是我把蛇头和草一起割断了。”
还有令人不寒而栗的蚂蟥。旱蚂蟥寄生在低洼潮湿的草丛或树上,终日竖着身子探测前后左右的血腥味。职工穿过时散发的气味和响动,使它们立即活跃起来,弹起七八厘米高,落到人身上,迅速从各种缝隙钻进大腿或肚皮。它吸血时人没有感觉,等你发觉时它早已吸得鼓鼓胀胀。人走路被它沾上,若带上床睡觉,第二天它吸饱后滚落下来你才知道。水蚂蟥寄生在污水塘中,吸饱后有五六寸长,立起时屁股大大的、头尖尖的像个宝塔,咬人痛如刀割。
湖南人初来乍到不知防范蚂蟥,劳动或到草窝小便,身上就全是蚂蟥。架桥时男人跳进水里打桩,水蚂蟥从四面八方游来,密匝匝吸住人的腿,打完桩满满一腿蚂蟥,吮得鲜血淋淋。女职工到溪边洗菜,蚂蟥赶着追,放下菜扯蚂蟥,扯出一尺多长,扯掉一条又一条,扯得鲜血淋淋。橄榄坝农场副排长曾庆夫,不停地咳嗽,咳出血来,说话像鸭子叫,照X光也没有查出病来。有天他在山上劳动,一阵剧烈咳嗽,咳出一条三寸长的蚂蟥,吓得他全身发抖,折磨他一个多月的病终于真相大白。上山砍树,树上吊有马蜂巢,被惊动后倾巢而出穷追不舍,钻进草丛闷进水里也摆不脱甩不掉,很多人常被叮得几天起不了床。有职工不小心触怒了马蜂,不得不跳进河里潜水逃走;不会水的只得拼命奔跑,马蜂顺着人的汗味一直追到他们家里,顾不得浑身泥土,躲到床上放下蚊帐才免遭攻击。
朱泽华说,“我们每天开荒,从山上回家就想早点睡。我吃点东西洗脚就睡下。一群蚊子‘嗡嗡’地朝我穷追不舍,我一掌过去,一脸的血,捏起一只死蚊子,妈呀,有黄蜂大!云南十八怪之一:‘三只蚊子一盘菜。’屋顶上沾满了黄蜂大的蚊子,专等晚上飞下来咬人。一天晚上睡觉,露在外面的脚指头忽然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咬着,睁开眼睛,呀,一只老鼠在啃我的脚趾头,还有几个老鼠从泥墙钻出来偷吃锅里的野菜。我实在太困了,转身刚睡着,更大的动静把我搅醒了。一条条蛇追老鼠吃,追得唧唧叫。我翻身坐起,感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在我肚皮上,我手一摸,蛇。一条蛇爬在我肚子上。我不敢动,等它慢慢地从我身上爬过去。床的竹杠杠上也有蛇爬动,那些蛇都是从墙壁里出来的。我明白了,老鼠吃饱了懒得动,就在泥墙里做窝,引来了蛇。蛇吃老鼠吃饱了也不想动,也在泥墙里做窝。快到天亮时我又睡过去,这时,我从山上带下来的蚂蟥吃饱了从身上滚下来,我一翻身压死了七八条蚂蟥。早上起来,床上到处是血……”
老人说得很幽默,我听了心情非常沉重。湖南人就是这样开始他们人生一个前所未有的新起点。他们只清楚一点,那就是开山劈岭,养育胶苗,尽快为中国人种出自己的橡胶。
4、开荒,开荒饿,饿,饿
1960年国家农垦部颁发目标:大干三五年,把我国建成橡胶大国。要想尽快把蛮荒之地变成橡胶园,首要任务是开荒。这是采访橄榄坝农场退休干部贺熙仕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山上全是苍松大树和驼背蓬竹,大树几个人牵手围不住,遇到千年大树,一个人要砍半个月。湖南人个个争强好胜,在山上队与队比,人与人比。每人磨两把锄头,白天干十多个小时,有月光的晚上还猛干一场。
贺老告诉我,挖梯田挖穴劳动量非常大,大家劳动一天筋疲力尽,女同志累得断了月经。当年,各农场生产队的干部最头疼的一件事,是如何“看住”这些支边工人。不能让他们干活时间太长,以免倒下去再也站不起来。他们每天就想多干点,没有人强迫他们。他们想在热带雨林的亘古荒原,尽快种上中国橡胶。正是他们天天20多个小时地干,短短三年里,云南农垦橡胶种植面积从5万亩猛增到20万亩。
1960年到1963年是举世皆知的“困难时期”,农场粮食报警,一个人粮食两三个人吃,餐餐野菜汤。这天,柳中元在山林中发现一头大象陷进泥塘里,他用枪把大象打死,发动全队职工把象拖回队,在队部用大铁锅煮了十几锅,五角钱一碗卖给职工。一队一个老人买了七大碗一脸盆,他饿极了,一顿吃完,结果胀死了。吃了大象闯下大祸。象记仇,在庄稼地里捣毁庄稼,晚上在队周围走来走去,吓得人们晚上都不敢出门……
老人突然停下来。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知道我的采访只会使老人多一次痛苦的回忆。记得在景洪农场采访时,宣传科陈国祥科长说过一件令我心疼的事:1960年的一天晚上,景洪农场一队失火,整个生产队都燃起来了。一对夫妇和两个小孩困在房子里,男人想,队里的仓库也着火了,仓库里有老苞谷,一队开荒全靠这些老苞谷啊!他不顾妻子的阻止,冲出火海抢队里的老苞谷,队上的苞谷全部抢救出来了,他的妻子和两个小孩却都烧死了。
柳中元老人突然说:饥饿折磨得人见到能吃的就往嘴里塞。傣族老乡杀米线猪(猪寄生了蟓虫,是不能吃的病猪),把猪埋到土里。晚上,湖南人把米线猪挖出来偷偷背回家,在油灯下把米线一粒粒用针挑出来,把肥肉煎油,瘦肉炒着吃,算是全家改善一次生活。湖南人对傣族人埋的生了白毛的死猪、死牛、死马、死狗,都会挖出来吃。少数民族笑湖南人为了填饱肚子什么都拿来吃。湖南支边人就说,这算什么,,填了肚子好开荒呀!
多么悲壮的语言,只有活下去才能开荒,只有开荒才能种上橡胶。他们是与共和国一起承受饥荒。
5、一位湖南母亲:五十多岁的他,至今没有穿完妈妈做的鞋
橄榄坝农场一分场女党委书记曾翠娥的爱人张庆新,给我讲了他母亲的故事。
张庆新的母亲在湖南凭一双会做鞋的巧手嫁给他父亲,生了张庆新后,身体不好,就在家带孩子。1959年队上动员去云南支边,父亲看着病歪歪的妻子和才四岁的张庆新,犹豫不决。母亲看出了父亲的心思,鼓励父亲说:你去报名吧!我们母子同你一块儿去。父亲织了两个特大箩筐,一头挑张庆新和全家衣服,一头挑才70斤的母亲,挑着他们步行到了目的地,肩上脱了一层皮,一到队倒下就睡,整整一天爬不起来。父亲爬起来就上山了。第三天,母亲带着张庆新也上山了。
父母开荒,一座座山往前开,离队越来越远,张庆新不便带上山,父亲在门上开了个小洞,让张庆新从洞口爬进爬出。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才明白,怕周围野兽闯进门伤害他。门洞小,野兽来了,张庆新随时可以爬进去,又笨又大的野兽进不去。
山上是满地的荆棘和尖石头,父母光着脚板上山,回来脚上总是鲜血淋漓。带队干部从外面搞来30双黄跑鞋,但有98个人,只好一家来一人抽签。30双鞋被60个人每人抽到一只,上山时抽到左边的找右边的合一双,抽到右边的找左边的合成一对。你穿几天,我穿几天。母亲把父亲抽到的鞋让给别人,决定自己给队上做鞋。没有碎布,就把枕头拆了做鞋,晚上枕一块石头睡觉。白天开荒,晚上都在油灯下做鞋,队上的人几乎都穿过母亲送的鞋。
那天开荒,母亲口喷鲜血倒在山上,被抬到医院抢救,是严重的肺痨。母亲病越来越厉害,队长从大队部给母亲特批了一块肉。母亲煮了半块肉队里人吃,把另半块的瘦肉割下用盐腌了,一星期吃一小点,肥肉就放到锅里涮一下炒菜,每天都涮一下,直到那块肥肉变得一根筋了,母亲就和水煮一锅汤,对张庆新说,我们今天吃肉汤。
父亲剿匪去了。中秋节那天,张庆新看见队长在喊:今天上山开荒的,每人发一个煮鸡蛋。张庆新想,要是有一个鸡蛋给娘吃,娘该会多高兴!就悄悄拿了锄头,跟队上人偷偷上山,等发现张庆新时已到了山上。干到月亮都出来了,张庆新说:“队长怎么还不喊收工。”大人说:“只要有月亮就要干活儿,除非月亮回去。”于是,张庆新就盼月亮回去。终于听到队长亮着嗓子喊:“散工,散工。领鸡蛋!”张庆新帮着发鸡蛋,发到最后少一个。队长说:“庆新,我那个蛋给你吧!”
张庆新把鸡蛋放进口袋,一蹦一跳下山。他看到大家剥鸡蛋吃,他又从口袋拿出鸡蛋,把蛋连壳放进嘴里含一下又吐出来,队长不时回头说:“快跟上来,要是把你丢了,怎么向张嫂交代。”
下山来,山坡上有一个人伏在一棵野芒果树下,月光下看不清是谁。队长用一根长棍子把那人翻转身,蚊子、苍蝇“嗡”地飞起来,恶臭扑面而来。大家正在猜测是不是张嫂时,张庆新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母亲号啕大哭。“看你娘身上的蚊子、蚂蟥、蚂蚁,就知道你娘死了有大半天了。”队长赶快把他拉开,用竹条子抽打母亲身上的蚂蟥、蚂蚁和蚊蝇,吩咐队里人砍几块芭蕉叶包好,把张庆新母亲抬回去。
第二天,母亲的遗体停放在队上的坪里,大家扛着锄头在母亲遗体前默默走一圈,然后上山了。没有时间给母亲开追悼会,大家都要抓紧时间开荒,只有开出荒来才能种上橡胶,只有多开荒才能多种橡胶,只有多种橡胶才是湖南人来边疆的目的。
清理母亲箱子时,张庆新发现母亲有一箱鞋子,鞋子一双比一双大。在张庆新以后成长的日子里,他一直穿母亲做的鞋子,现在他五十多岁了,还没有穿完母亲做的鞋。
张庆新说着母亲的故事,我一直在流泪。在后来的几天采访中,我都没有从他母亲故事中走出来。我们的长辈在为中国橡胶作贡献时,他们的孩子也作出了牺牲。有的湖南孩子还在吃奶,父母去劳动时他们被绑在床上度过了幼年。
6、出胶了:胶乳的滴答声有如心脏的跳动声
勐醒三分场李功卿老人告诉我:“从一粒种子发芽到胶苗到幼树到长成一棵能流淌出胶乳的大树,栽得好的要八年才能开割。不容易啊!”那是个怎样的八年!这让我想起中国漫长的八年抗战。植在山上的胶苗在农场职工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1967年,湖南支边人来到云南八年后,终于可以收割胶乳了。
凌晨两点,职工们身穿胶衣,肩挑胶桶,头戴胶灯向胶林走去。胶灯穿过胶树,就像幕布上缀满了星光。胶工手握胶刀,弯腰30度,绕着胶树均匀平滑地推动,胶线流出的乳汁就像挂在天边的月牙儿,淙淙流出,滴入胶盅。
出胶了!出胶了!!出胶了!!!第一个报捷的人那么急切。那些刚毅倔强的汉子们抱头痛哭起来。湖南支边人种在心里八年的橡胶终于流出了胶!只有这时,你才发现,能够这样痛哭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这时,你会发现,胶乳的滴答声多么像人们心脏的跳动声啊!
中国人在橡胶的种植禁区——北纬23度线以北地区成功种植出了橡胶,中国不能种植橡胶的魔咒再一次被打破。如果没有自主的橡胶产业,无法想象中国将面临怎样的困境。在国际上,橡胶是国家实力较量的筹码,湖南农垦人为此浴血奋战了数十年,傲视世界的中国胶乳是从湖南人的血脉和精神中流出的!
我们不能忘记,这些平凡的湖南农垦人创造了一页不平凡的历史,一页与共和国共荣光的历史。
(薛媛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长沙市作协副主席。发表作品200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