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国家地理》 撰文/李闵 袁方
冬天的澜沧江依然是混浊的红色,滔滔一条大河借着雨季过后的最后威力,执著地流向东南亚炎热的腹地。大江穿过1800公里的高原和峡谷,流到西双版纳的时候已经耗去了它百分之九十的落差,变得开阔而温柔。江边弥漫着浓浓的大雾,雾气从我们的车窗的缝隙钻进来,像流动的烟云,让人感觉到细细的雨丝般的凉意。在持续6个月几近无雨的干旱季节,这浓雾就是这个植物世界里珍贵的水源。
公路依着山势沿澜沧江在一片绿色的林中蜿蜒,今天,橡胶林已经成了西双版纳的标志性植物,景洪通往任何一个方向的公路两旁,从阳坡到阴坡,从箐沟到山顶,一眼望去的植物全是如同士兵一般排列整齐的橡胶林。然而,在几十年前,这些长满橡胶林的土地却是另外一种绿色,那绿色来自生长了千万年的热带雨林。
西双版纳位于东经100°16′—101°50′和北纬21°10′—22°24′之间,这里的森林属热带森林生态系统。在古生代,这里还是一片汪洋大海,燕山期海退后,在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中数度抬升,在几百万年的断裂、褶皱、侵蚀、堆积中,形成了低中山、低山、丘陵和有侵蚀盆地镶嵌的山间盆地地貌。这里属边缘热带季风气候,热量丰富,处于云南高原向缅甸平原过渡的倾斜面上,地理特征有利于将孟加拉湾暖湿气流引伸,使得太阳总辐射和日照时数四季分配均匀,年温差小,季节变化不明显。澜沧江沿深大断裂构造线发育,支流众多,水量丰富,几十年前,沿江两岸全是密不透风的原始雨林,密密层层,不同群落占领着不同的高度,雨林的至高点是望天树修长骄傲的身影,古老的藤蔓一直垂到江边。如果从景洪乘客轮顺江而下,还能看到猴群吊在藤蔓上玩耍。凤尾竹下有美丽的竹楼,广袤的田野里走过婀娜多姿的傣家少女,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江边沐浴的人们曾经陶醉了多少的摄影师。西双版纳曾经就是这样一个田园牧歌式的地方。
半个世纪前,在资源紧缺、粮食紧缺的饥馑年代,西双版纳先后建立起若干国营农场,热区经济最大限度地为国家作出了贡献。90年代以后,经济大潮锐不可挡,森林面积渐渐萎缩,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不可避免地成为历史。尤其新世纪刚刚开始,国际橡胶价格飚升给这片丰饶的土地带来新的梦想和变化,橡胶林如燎原之火遍及每一个村庄、每一片山林、每一个角落,西双版纳已经变得寸土寸金,只要种得下一棵胶苗的土地就绝不会空置。那些在黎明时分从树皮下滴落的白色树液就像流动的黄金,给这片丰饶的土地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财富。这财富改变着大地的景观,改变着生物的多样性,改变着人们的生活,也改变了一切。
来自南美洲雨林的“会哭的树”
橡胶属于热带雨林中的植物,但并不原产于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在世人认识它之前,橡胶树生长在南美洲亚马孙的密林深处,只要砍开一个缺口,就会有树汁从树干中流出来,在印第安语言中它被称作“会哭的树”。
很久以前,阿兹特克人就拥有利用野生橡胶的知识。在哥伦布来到新大陆之前,美洲以外的世界没人认识有一个物种叫橡胶,更不会想到会有一种树干中流出的神奇液体有朝一日会改变人类文明的进步。
哥伦布的船队里有一位船员第一次注意到,一种黑色的有弹力的胶球舞蹈,在当地原住民的祭礼上有着重要意义,但他的描述并没有引起其它人的兴趣。然而,随后到来的探险家持续不断地向外部世界描述这种神奇的东西,欧洲人终于注意到美洲雨林里有一种叫橡胶的植物,当地人取胶汁用来制作防水的雨衣、不进水的靴子、罐子。
第一个把橡胶带到欧洲人面前的是法国数学家查德拉·康德曼。他是到南美洲测定赤道子午线的,但是引起人们关注的却是他在1735年出版的《南美游记》里描述的橡胶。他描述了巴西和秘鲁人用凝结的乳胶状物“制作成不进水的靴子”。10年后,法国军事工程师、业余植物学家弗兰索瓦特·弗雷诺第一次描述了橡胶树和采胶过程。他们两人的书在法国科学界引起了轰动,工业革命曙光照耀下的欧洲,橡胶激发了人们无穷的创造力与想象力,人们开始探讨这种神奇植物的商业前景。
19世纪早期,橡胶的弹性、韧性和防水性被充分地开发。1839年美国人查理·古德伊尔发明橡胶硫化技术之后,解决了橡胶在温度高时发软变黏,温度低了又发硬变脆的特性。橡胶从此无所不能,在工业革命兴起的时代里充当着不可或缺的角色。蒸汽机上使用了橡胶垫圈,橡胶被制造成橡皮擦、气球、胶带、防水靴、充气船垫等等。橡胶还激发了一位天才的想象力,那就是法国作家凡尔纳,没有橡胶就没有凡尔纳的《气球上的五星期》和《八十天环游地球》。1895年第一辆使用充气轮胎的汽车问世,使得橡胶迎来了一个忠实的终身订户,从巴西雨林里开始的橡胶工业从此登上世界经济的舞台,转动着国家间的贸易齿轮,也转动着世界。
橡胶在工业社会的成功,发财梦使无数的冒险家蜂拥到橡胶原产地巴西。那是一个疯狂的时期,从亚马孙河口开始一直到雨林深处,绵延几千公里,野生的橡胶树下到处是胶碗、胶管,到处是散发着恶臭的生胶作坊。森林地带兴建了铁路,亚马孙河上的航运公司运送着割胶工人和生胶制品。掠夺性开采毁灭了雨林,也毁灭着野生橡胶资源。
巴西雨林的野生橡胶年产4万吨已经达到自然极限,这个产量显然不能够满足欧洲工业革命带来的飞速发展的需要。早在1854年,植物猎人理查德·斯普鲁斯就将完整的橡胶树标本带回英国皇家植物园。那个时期,英国政府急于开发东方殖民地,打算寻找一种适合在印度、锡兰、新加坡、马六甲海峡殖民地栽培的植物。英国药学会博物馆馆长詹姆斯·柯林斯请求那些前往巴西的旅行者搜集资料。1873年前后,第一批2000棵橡胶树种子被运到伦敦的皇家植物园,但只培育出12株幼苗,其中的6棵小树被小心翼翼护送到印度的加尔各答,但小树不适应当地气候,很快就死了。人们发现胶树的栽培位置要在纬度更低的地方。1876年7万粒种子运抵英国丘园,其中有2700粒种子发芽出苗,最后有1900株苗被送到了锡兰的帕登里亚植物园。从此以后,从锡兰到新加坡,从马来亚到马六甲海峡,遍及英帝国殖民地的皇家植物园推动了橡胶在东南亚、南亚殖民地的大规模种植。在这个过程里,新加坡植物园主管亨利·里德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以极大的热情推动了橡胶树的种植,发明了新的人字形割胶法,验证了科学的采胶技术。经过20余年的试种,东南亚地区的橡胶种植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并完全取代了巴西的野生橡胶。
胶苗在西双版纳点烧了燎原之火
迅速扩展的橡胶种植园吸引着中国沿海城市的华工来到了东南亚。华人世界在橡胶的种植浪潮中有两个人曾是当年名噪一时的橡胶大王,一是陈齐贤,一是陈嘉庚,但西双版纳的橡胶种植应当从旅居泰国的华人钱仿周开始。
1938年冬,在泰国经营橡胶园多年的钱仿周,只身前往西双版纳车里县(今景洪),在对橄榄坝地区详细考察后得出结论,澜沧江畔是块理想的种橡胶之地。1939年秋,他带领钱长琛、陈团隆押运50万枚种子来到橄榄坝,但由于交通不便,耽误太久,种子霉烂,不能发芽,第一次育苗告败。1947年钱仿周派出叶国齐、杨森海带一千橡胶苗用他研究的办法,将椰子壳捶成绒,与肥土搅和,把每株橡胶苗的根须一一包裹起来,集装在木箱里运到橄榄坝种植。1948年4月,钱仿周来到橄榄坝考察试种结果,看到橡胶苗长势很好,就返泰组建“暹华树胶垦殖股份有限公司”,拉开了西双版纳种植橡胶的序幕。
他们集资25万泰铢,采购2万多株橡胶苗,挑选几名精壮员工于1948年7月上旬启运,8月下旬抵达勐罕,第一批种植下7000余株。胶苗种下后,成活率虽高,但因地势低洼积水,胶苗长势缓慢。第二年雨季,他们将橡胶苗全部移植到曼松卡,这300余亩胶园就是西双版纳最早的橡胶园暹华胶园。
1953年3月,暹华树胶垦殖股份有限公司无力继续经营,钱仿周恳请云南垦殖局普洱特林工作站接管暹华胶园。就在这时,胶园遭遇火灾,300亩胶林仅存91棵。7月8日,云南垦殖局根据普洱特林工作站的报告,经中央林业部批准,接管暹华胶园,并入云南省特林试验指导所景洪试验场。
50年代国际社会对中国进行封锁,橡胶作为重要战略物资成为了国家最紧缺的资源。当时政府集中了大批人力物力在海南发展橡胶种植的同时,也对云南的红河、德宏、西双版纳等地进行实地勘查。按照当时西方的标准,橡胶种植不能突破北纬17度。1955年春天,就在暹华树胶园的胶苗种下的第7个年头,李宗周试割了12棵橡胶树,胶树每次产胶乳30毫升左右,把胶乳加工成胶片送到广东、上海等地科研机构检验,结论是质量合格。
橡胶在西双版纳的种植成功对被国际封锁的中国是天大的好消息,因为中国在北纬20度以下的国土只有海南。这兴奋注入了随之到来的大跃进的狂热之中。
1956年7月31日,轰轰烈烈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在全中国兴起,橡胶基地的建设在这个运动中被大大地推动了。一批军队转业干部和技术人员从华南垦区调到云南热区。1957年1月28日国营橄榄坝垦殖场正式成立。创业者们在大片的原始森林里披荆斩棘,开辟出新的橡胶园。科学家加紧研究,培植出了适应较高纬度的橡胶树种。
建场之初,植胶场由军队转业复员官兵和各地招收的工人所组成。接下来的60年代大批湖南支边青年来到了西双版纳,他们被传说中的原始森林,被森林里的大象和猴子所吸引来到这里。植胶农场真正得到大规模发展是在60年代末。1969年北京、上海、四川、云南昆明数万名知识青年先后来到西双版纳,他们同样被诗里描写的头顶香蕉脚踩菠萝的西双版纳所诱惑,但到了这里才发现,他们建设边疆的工作是拿《天工开物》就有记载的原始工具去对付最原始的雨林。砍倒森林,放火烧了做肥料,然后把坡地挖成台地种上橡胶。砍森林叫做砍坝,烧树木叫做烧坝,农场沿用当地的山地民族刀耕火种的方式种橡胶。
摄影师安哥当年就是西双版纳知青,他在回忆录中写道:“烧坝的情景我见过不少次,但在疆锋五队所见的景象才叫人震撼。吃过晚饭,全队人坐在操场上,身边放着装满水的面盆和水桶,以防我们的茅草房着火。老工人把砍倒后干了的山林点着了,烈焰冲天,整个山都燃烧起来了。干柴爆裂,火球轰鸣,真是摄人心魄。”他还记得,晚上在山上过夜的时候,看着远方是那么漂亮的一片原始森林,神秘庄严,而近处已被他们开垦过,一片荒凉的感觉,像一个个被灼伤的伤口。
到了2007年西双版纳已拥有10个大国营农场,其中有9个是植胶农场,橡胶种植面积150余万亩,农场职工14.97万人。西双版纳已是中国的第二个橡胶基地。一位当年参与研究版纳橡胶的老科学家说:在那个时代我们不能没有橡胶,但是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
1987年出版的《云南自然保护区》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西双版纳是季风热带的最北缘,自然因素带有地带性的边缘特征和过渡性质。过去,人们对边缘类型生态系统的脆弱性及保护意义认识不足。近半个世纪以来,人类向自然过量索取,目前地球上热带湿润林每分钟被破坏30公顷,西双版纳热带森林有一段时间曾以每年1.5万公顷的惊人速度锐减,生态性后果已接踵而来,科学上的损失更不堪回首,急待切实地给予保护。”编著者为前30年的雨林垦殖痛心疾首,然而,他们没能预见到雨林即将到来的更大灾难。
一种绿色替代了成千上万种绿色
20世纪末期国际橡胶价格暴涨,40年前在雨林中播下的星星之火在经济全球化的浪潮中很快成了燎原之势。从1994年到2007年生胶收购价疯涨百分之九百,2004年以来涨幅创了新高。一时间橡胶投资开始狂热起来,倒卖胶园、出售山木土地成了版纳的“风景线”。由于种植橡胶需要技术,胶苗种下之后7年才能割胶,前面的7年里的精心养护需要大笔投资。普通农民没有能力投资的就把自己的自留山、自留地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了胶园主。
从景洪市的景哈乡到国境线,一路上公路两边全是胶林,一眼望去你很难看到第二个树种。在山下见到的是整齐的农场的胶林,往山上走就是私人的胶林。路边上的小店看到有人经过都会主动告诉你:没地了,都卖光了。小店旁边的山上生长着3年左右的胶树,小店主人只知道是老板的,哪里的老板不知道。其实这些山上全都是老板们的财产,他们请外地农民为他们看胶苗、除草。我们在山头看到一户老夫妻住在一个小茅屋里,他们是拉祜族,60多岁,他们管着几百亩胶林,每个月可以领到五六百块钱。
橡胶产业呈爆炸式发展,倒胶园买卖土地一直特别的热闹,在这个行列里除了当地农民、企业,还有公务员和各个行业的人们。政府机关流行着这样的顺口溜:“正科、副科,不如橡胶树栽几棵;正处、副处,不如两棵老茶树。”寸土寸金,橡胶真正成了西双版纳的经济“龙头”。地理信息系统的影像显示,1976年以来橡胶面积增长了十多倍。据说仅2000年以来,西双版纳新造橡胶林地就达到了300万亩,全州植胶总面积从1988年的116万亩增加到了615万亩,其中就有一部分是新砍的原始雨林。即使是这个数字还有人认为太保守,他们用“恐怖”这个词汇来描述版纳的胶林面积。
今天的西双版纳,在低于海拔800米的低山、丘陵地带,随处可见橡胶的奇迹。凤尾竹下、椰子树旁,灰褐色挂瓦的竹楼中间,一幢幢镶着彩色瓷砖的小洋楼拔地而起。哪怕还不是小洋楼,那些干栏式的竹楼下也早已不再拴牛拴马,而是用来停泊轿车、皮卡。橡胶已经改变着普通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老百姓有的坐收土地租金,有的是请人割胶,他们不再种田、不再养猪也不再种菜,许多家庭只为橡胶活着。橡胶带来的利益也是现实的,每公斤胶水4到5元钱,每一天胶树上流出多少胶水都是能够统计的。在割胶期间,胶树多的人家每天的收入可到千元左右,家有二三十亩地,每年收入就有近10万元。但是,为了让橡胶树能多流淌出一点胶水,他们过着一种日夜颠倒的作息方式,每天凌晨就要起来戴着头灯去割胶,人的生物钟全被打乱,健康受到影响。
我们在前往缅甸边境的路途中经过一个傣族寨子,半大的孩子们围在一起赌钱,他们的父母们在干活。在一群盖新房的老乡中,有位中年男子告诉我们:他家租了1500棵橡胶树出去,3年收的租金是18万,但钱已经不在了,除了日常生活费,儿子买了车到处玩,赌博,输输赢赢。胶树明天该砍了,重新种下后要等7年才能割胶。问他们年轻人一个月花多少钱,盖房子的老乡们七嘴八舌,有的说三四千,有的说两三千,不论是多少,这个数字在那么偏远的地方都已经是天文数字了。他们还说,寨子里有3个女人因为赌博,因输光了胶树而离了婚。我在景洪还听到更好笑的事情,有人坐在胶树下面赌博,输了就舀胶水付账。
在另个一个哈尼族寨子,我们正赶上一场婚礼,主人家3天杀了3头牛,杀了多少鸡连主人都记不清楚。问参加婚礼的老乡,现在收入还可以,但橡胶降价以后怎么办?他们回答很无奈:现在有钱几万块钱过一年,没钱的时候一万块钱过几年。眼下日进斗金的收入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安全感。
疯狂的圈地运动之后,能种的地方都种了,不能种的地方也种了。低地种完了往高处种,南坡种完了,还往北坡上走。专家说:我们非常担心,这个地方不是典型的热带,如果往高处走往阴坡走,将来有寒流冷空气翻过哀牢山进入这个地区,可能会对橡胶造成毁灭性的灾难。胶林一再突破禁忌,突破纬度,突破海拔,勐腊县关累镇的橡胶已经种到了海拔1200米的山上,这种狂热导致的无知是很难说服的。
黄昏时分的橡胶林里,弥漫着冬日里美丽的哀愁。放牛人赶着牛群从林间的斜阳里走过,有人说是诗意的、浪漫的,真正了解这片土地人却感到了深深的悲哀,雨林中诞生的物种正在吞噬着北纬20度最后的雨林。
发展的极限
发展是必须的,但极限在哪里?这需要与环境有一个共赢的平衡。
西双版纳曾经是全国热带雨林生态系统保存较为完整的地区,在这片不到国土面积0.2%的土地上生长着占全国1/4的野生动物和1/5的野生植物物种资源。版纳有很好的气候,适合各种植物生长。热带植物园的一位专家说:这里不像中国内地的任何一个地方,它是多样的,从自然到人文历史都是这样。自然森林是多样性的,经济体系是多样性的,你到老百姓的庭院里去看,也是多样性的,各种各样的野生蔬菜,野生香料作物,野生药用植物,他们都拿来种在自己园子里。包括田里的稻子都是多样的。
但这一切在橡胶林面前都不堪一击。橡胶林不同于其他植被,它具有独占性。种植之前要开出梯田,在台地上挖深穴坑,这就是说,在整座的山上,从此以后只能有一种东西存在,那就是橡胶树。在景哈山上的守林人小屋里,我看到不少黑色的草甘膦的空瓶子,上面印着白色骷髅,表示这有剧毒。说明上写着:广谱内吸传导型灭生性除草剂。拉祜老头说:“厉害着呢,打下去几天草就会枯黄死去,连土都会泡起来。”管理橡胶的要求是每年“两砍两锄一深翻”,就是每年除两次草,砍两次坝,深翻一次植胶带面,目的就是想让除橡胶树之外其他植物都寸草不生,不和橡胶树来争抢营养和水分。但热带的植物很顽强,雨季的时候,这边才铲除过去,回过头看时又长出了野草,这种时候动用草甘膦就是一种行之有效办法,也是现在所有管理橡胶推行的一种方法。在橡胶种植20年以后的土壤上,基本上是看不到其他什么植物了。
雨林消失之后的生态后果已经逐渐显现,热带植物园的专家马友鑫认为:“地理信息系统监测表明,大规模的橡胶种植已经影响了这个地方的气候,10年内平均温度升高了零点四到零点五度。这种气候变化不是区域性的,只是地方性的,毗邻的普洱、临沧并没有同步,大气环流都是一样的,如果大气环流改变,那大家都一样。这种地方性的改变就是这个地区的土地覆盖发生改变,即太阳能量的收入对当地气候发生的影响。这个地方以前雾很浓、很多,现在雾日比以往减少很多。”据说与70年代相比已经减少了30%。
西双版纳平均年降雨量1100多毫米,并不算高,而且分配不均,每到干季几乎滴雨不下。冬天如果没有雾罩着,水分就被太阳蒸发了。到3、4、5月,土壤里的水被植物耗尽了,阳光直射下水分蒸发很厉害,如果有雾的话,雾可以提供一部分水分给植物。马友鑫说:“温度升高本来就不利于雾的形成,况且胶林本身也不容易形成雾。原始林长得很高,有不同群落不同层次,很小范围内有很多物种,而胶林只有一个物种,还不能种得太密,胶林中的空间使土壤中的水分都跑了。”
长期监测雨林和橡胶林水文变化的科学家也发现,与雨林相比,橡胶林的地表径流量要大得多,即相同降雨量的条件下地表径流量橡胶林是雨林的几倍。这个生态监测站是上世纪50年代在苏联专家帮助下建立的。老百姓说橡胶树是抽水机也不是没有道理,很多村寨已经遭遇地下水位降低、泉水断流的情况了。
当地老百姓说,橡胶林是上不飞鹰,下不走蛇。热带植物园的专家证实说,的确是这样的,监测表明橡胶林几乎听不到鸟鸣了。还不仅这样,系统的退化或崩溃导致外来物种的入侵和病虫害增加的倾向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了。
杨效东是研究自然林到人工种植园地下生物种群变化的专家。他说:自然林变为橡胶林之后,本地的种减少了,外来的种增加了。4年前美国和中国的科学家发现橡胶林使蚯蚓的群落结构发生了变化,现在的种叫无为海蚓,原产地在南美,怎么来到西双版纳还不清楚。这个种的危害在于,种群量很大,自我维持能力很强,在人工条件下培养,当温度和湿度都适合的情况下,它可以达到每平方米四五千条。而本地种最多只能达到700条的容纳量。它会抑制本地某些种的生长和繁殖。在夏威夷的研究来看,当它的种群达到每平方米800条时,土壤不是疏松的,而是板结的。它会分泌一种分泌物像胶水一样把土壤粘在一起,增加二氧化碳的排放,波多黎各的研究表明,无为海蚓在草地上会增加20%的二氧化碳排放。
橡胶林正向东南亚的丛林蔓延
如果说上个世纪西双版纳的橡胶是由泰国越过东南亚丛林来到西双版纳,那现在则是由西双版纳又向东南亚丛林迂回了。乘船由西双版纳景洪港而下,在澜沧江两岸是已经长大成林的橡胶林,在湄公河两岸则是才被剃光了头的山梁,都是正准备或是已经种下了的橡胶,从前的“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诗意如今已变成“千山万山橡胶林,梦里寻他绿雨林”的惆怅。
在东南亚各国,马亚西亚、印度尼亚亚、泰国都有很长的橡胶种植历史。目前泰国是世界上第一大橡胶生产国和出口国,年产量占全球橡胶产量的三分之一,出口量占全球橡胶出口总量的40%。邻近的老挝、缅甸、柬埔寨因政治和经济的原因一直没有橡胶种植。随着近5年来国际市场橡胶价格的直线攀升,邻近各国的企业都瞄准了这3个国家大片的未“开发”的土地。2007年初以来媒体报道连篇累牍:未来5年,越南10家公司将投资3亿美元在柬埔寨种植10万公顷橡胶。与此同时,越南的另一家企业也获得在老挝种植和加工橡胶的合同,老挝政府同意向这家公司提供8000公顷橡胶种植用地。与此同时,缅甸政府亦计划大幅扩大橡胶种植面积,从2007年4月开始到2008年橡胶种植面积达到40万公顷。
在向缅、老、柬各国进军的行列里,中国企业显然是最大的一支队伍。中国热区土地资源有限,几年来膨胀式的发展,版纳已经无地可种。目前中国的橡胶消费已居世界第一,国际油价的高涨又影响了合成橡胶价格的激烈波动,影响中国约百分之五十的人造胶工业需求。天然橡胶是中国大规模需求的不可替代工业原料。在全球资源竞争日趋白热化的今天,天然橡胶的可再生性,注定其将成为替代不可再生人造胶的首选。因而打破所有制地域界限全方位推进产业整合已经成了橡胶业拓展生存空间的出路。
有关人士说:未来的10至20年,中国云南拟在老挝、缅甸开发4000万至5000万亩橡胶,仅干胶一项价值就将达1000亿至1500亿元人民币,带来1500亿至2000亿元经济拉动。迄今云南还没有一项产业能达到这种水平。
缅甸东部与西双版纳接壤的地区属缅甸第四特区南板县。边界有一条河流,地图上的标名是“南阿河”,当地人则称“篾芭河”。在南阿河的右岸就是缅甸第四特区,左岸是中国西双版纳景洪市的景哈乡和大勐龙乡。
1994年,当地农场与景哈乡联合开发篾芭桥沿岸种植橡胶,左岸轰轰烈烈开始砍岜、烧山种橡胶之后,右岸的缅甸老百姓也跟着种起了橡胶。距离篾芭河约5公里的帕乐寨子,是个哈尼族寨子,在罂粟泛滥的时期,抽大烟的比比皆是,但现在却是第四特区种植橡胶最早也是目前收益很高的寨子,他们就是受到中国农场种植橡胶的影响,纷纷种起了橡胶。大老四家是橡胶获益最高的人家,早在1995年就开始种橡胶,到现在已经种橡胶600多亩,开割橡胶200多亩,2007年收入20万元,大老四对我们说:“种橡胶得钱多,还没有危险,合算得很。”我们从篾芭桥过境后,沿着湄公河向南走,纬度就越低,就越适合种橡胶。我们看到大片的树木已经被伐倒,去年以来,砍坝烧荒的面积一再扩大,并逐步向缅甸的腹地发展。
从第四特区的索垒码头沿着索垒河走,是海拔500米到800米之间的土地,放眼望去,只要能看到的地方全都是橡胶。只不过绝大多数都是才种下去三五年的橡胶。曼贺村是一个有100多户人家的傣族寨子,岩甩家是寨子里比较富的人家,原来一家人是种水田过日子,自从1997年前,开始种植橡胶,现在已经陆续种了300多亩,已经割胶的有30多亩,2007年的收入是3万多块钱,是种水田收入的数倍。寨子里还有好些闲地,但现在没有劳动力了,原来岩甩请那些山里的布朗族、哈尼族来帮工,只要5块钱一天就够了,可如今很多人都种橡胶,把工价弄高了,他们出30、50块钱一天,帮工的人都跑他们那里去了,岩甩出不起这样的高价。请工难的情况也困扰着那些从中国过来开发种植橡胶的公司老板们,他们说,在这里,老板比帮工的人多。
在进入第四特区的一道关卡上,我们看到了这么一则通知:“缅甸第四特区电肆乡南板新村正在招人落户,离勐索市场3公里,地理条件好,有意者请去考察。”在第四特区的山区一带,土地宽广,缺少的就是人口,开发种植橡胶以后,引来了很多的移民,像帕乐、标田等寨子,差不多有三分之二都是移民,他们是冲着这里可以种植橡胶而来的。随着一些中国内地公司的参与,第四特区只要能种植橡胶的地区都已经被商家圈定,正在开发着和正准备开发,面积不止20万亩。
在老挝北部四省琅南塔、沙耶武里、乌多姆赛、博胶的橡胶种植背景也大致相同,东南亚丛林里也已经挤入了橡胶树的身影。或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些地方都将会像西双版纳一样,一种绿色代替了所有的雨林绿色.......
(李闵 袁方/文 节选自《中国国家地理》2008年第4期)